在一連串工作日，與一連串工作日之間，我就這樣像發瘋了一般，在短短兩天內來回了香港，那個地方果如其撲朔迷離的地名來源，如同作了個兩日的夢，在那夢裡，我看見一座紙醉金迷的城市。
此行是衝著廉價機票去的，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如果有的話，就是要逃離台北而已，飛機降落香港機場，我只覺得我降落在另一座台北的機場，著實覺得沒有飛出福爾摩莎的踏實感，機場裡頭的大小招牌，一樣那麼的虛無縹緲，是看不懂的外國文字，看上去不曉得賣得什麼藥，唯一令人豎起汗毛的，是那宛如骨架生得不完全的中國文字，猛然回神，才思想著為什麼這裡像台北，原來是未來的台北。
踏上機場快線，一個外國女人用殘破的英文問著另外一個臺灣人，手上的票卡要在哪裡刷，只見臺灣女人說了幾句錯誤的指引，那外國女人便走出了車廂，站在月臺上，看著車就這樣駛離。隨著機場快線進入市區，香港味好像浮現出來，是高聳、方整的大樓，一棟接著一棟，我才意味到我只是在努力蒐集香港的味道來告訴自己我在外國，這地景也是台北的呀。
真正的香港，是在地鐵站走出來，出現在我眼前的擁擠街道，還有那綠色的計程車，他們叫它「的士」，果真是地狹人稠，1,10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擠了700多萬人，不過真的走進港式飲茶，才知道什麼叫做擠，也才真正知道文化培養的認知基模有多強多可怕，文化相對論我背得再熟，一進去茶樓裡，看見那只有「大快朵頤」可以形容的畫面，仍然瞬間湧現一種鄙視感上心頭，無法控制的沒有好感，讓我一個自以為是現代文化的文明人，在共桌的好幾個人裡顯得極為彆扭，這是「老香港」，不對，香港人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可以悠閒的喝茶、吃港式鹹點，不必像今日這般，餐車一推出來，就宛如搶食大賽一般，被一掃而空，搞得大家都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不喜歡香港。
這個城市的步調很快，路上的香港人各個都像是在趕什麼似的，龍應台曾問過的名句「香港你往哪裡去？」隨著旅程的展開，逐漸展現在各個層面，我看見歷史的衝突與矛盾，這裡是靠左行走的，我以為如此，那是我對英國殖民後的想像，結果不然，靠左靠右走的各有其人，狹小的人行道上像是一路在玩超級瑪莉，不停的與路人面對面停頓，然後躲開，路上的汽車承襲著西方禮讓用路人的氣息，開得再快也會停下來讓行人走，不過整條路上不停聽到喇叭聲，按得急又兇，我看見香港正站在一個歷史的交會點，有關於中國和英國的十字路口，果真成了虎口，碰撞而斷裂。這是我第二次不喜歡香港。
在香港，一個來自臺灣的觀光客很難成為一個斷裂於香港的漫遊者，這裡七百萬雙眼睛盯著你的國語，語言是香港的最後一道堡壘，即便在語言地景中充滿了混亂的語碼，香港人仍然能夠以廣東話來讓自己與「赤化」保持一條界線，就像是在螞蟻很多的桌面上抹上一道香茅油一樣，香港人說廣東話的執著，讓自己還能勉強站在懸崖上，而不至於掉落山谷，嘴中的北京話是我的原罪，使漫遊者因為與這裡的文化交錯太深，無法斷裂，老香港人彼時是能說著流利的英語的，年輕一代則讓北京話取代了英語，但彼此共享著廣東話的認同，不過臺灣的身分讓香港人卸下心房，老闆娘笑著說「臺灣那叫作國語，中國的是普通話」高下立判，每個國家都有國語的，但是沒有什麼國家能夠那麼鴨霸地聲稱某種語言是很普通的（general），大家都要會。
中環到上環，進入另一個世界，不斷攀升的手扶梯兩旁，是一家又一家的西方店家，裡頭的顧客也清一色白人，讓人錯以為自己身處歐洲或美國，回過頭來卻又能看見招牌交疊的老香港，這是香港最像夢的部分，所有的地景好像沒有連續過，通通像是碎掉的馬賽克重新拼裝，上個街區還非常的香港，這個街區卻馬上成為歐洲，再下個街區竟出現韓語招牌，又過個路口，充滿著東南亞與西亞的族裔地景，環顧左右，各種膚色，身穿袈裟跟頭包布巾的，走在同一條街道上，路邊還有教會，彷彿每個街區都是彼此斷裂的，走進重慶大廈，更是多元到難以想像的各族群，一切就像是場夢，只有在夢裡，才能上一秒在家中客廳，下一剎那卻到了分手情人的房間，香港卻能把這種佛洛伊德式奇幻的意識流，切碎後灑佈在城市的畫布上，我愛上香港了。
寫到這裡，才恍然大悟，我所不喜歡的香港，是來自於臺灣人的深層焦慮，我所厭惡的不是香港，而是中國香港。現在擺在書櫃上的書《城市的精神》說香港的精神是享樂，說香港是享樂之都，這作者不愧是英國人，就像過去的歷史一樣，只有中上階級能夠與城市斷裂，用俯視的美學高度，讓自己成為一位漫遊者，臺灣與香港的命運太近，每一次在香港人面前的身分揭露，都讓我看見香港人眼神中的無奈，以及對臺灣人的千叮嚀萬交待，香港正經歷她最沉重的負荷，她不能決定自己要往哪裡去，只能給紅色的鏈條拉著走，走向那被稱為蝗蟲的來源國，我說，香港的精神是悲涼，她絕對是座悲涼的城市，在紙醉金迷的夢衣之下，是無殼、是憤恨、是無奈，是活脫的精神煉獄，而台北的路，是不是也會在下個路口接上了？
香港樓梯間，被丟棄在地上的中國歷史，顯得更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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