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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年人

  坐在角落

 穿著不太合身的

 成衣西裝

 吃完不大合胃的

 漢堡

 怎麼想也想不到

 漢朝的城堡哪裡去了

 玻璃大廈該不是

 那片發光的水田

 枯坐成一棵

 室內裝潢的老松

 不說話還好

 一自言自語

 必又是同震耳的炮聲

 在說話了

 說著說著

 眼前的晌午

 已是眼裡的昏暮」  (羅門/麥當勞午餐時間)

 

  與同學在台大附近的壽喜燒店聚餐,在我的左邊,是一桌,應該稱得上時髦的老人們,四位婆婆阿姨。正當我看著鍋裡的肉片由紅轉白時,左腳忽然略感濕潤,我將視線平移至左,老婆婆之一的飲料翻倒至地上,黑色的,嗯,是一杯可樂。我瞧著婆婆沒有動靜,連杯子也不撿,心想罷了,也許是她老了,沒注意到杯子翻了。坐在她對面略年輕的阿姨詢問婆婆她的杯子去哪兒了?婆婆坦然答道「翻倒在地上了。別理它。」阿姨竟然笑了。服務生推著餐車,詢問是否需要什麼青菜,阿姨要了火鍋料,服務生答道這一車都是蔬菜,婆婆們似乎在失望中帶有點不滿,雖然還是以「謝謝,沒關係。」來作結。「沒關係」一出,就表示無論婆婆們意識到與否,他們將服務生丟入了一個「犯錯」的情境裡了。嗯,這是一桌「社會上層」的老人。

  過了一陣子,見服務生跟幾位要消費的客人表示店內座位皆已訂位,沒有多餘的位子了,詢問客人是否要等。這時婆婆桌的婆婆站起來,大聲叫住服務生,「先生,先生,你留住他們,我們要吃完了。」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老人與一個外傭的組合。婆婆之一繼續吃著她的肉,婆婆之二叨擾著「座位明明這麼多,幹嘛不讓他們坐?」過了一會兒,婆婆之一吃完了肉,起身離去。

  這個變化很大,同一個服務生連忙收了桌子,擺好餐具,為這兩位客人介紹餐點。從上一組「上流社會」的客人,換到這一組沒吃過壽喜燒的客人,服務生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我心想,剛剛對貴婦們畢恭畢敬,怎麼換了個外省老人和外傭,你便如此不耐煩?

  老人的外省口音很明顯,外傭雖外貌與台灣人相近,口音亦明顯。老人不懂點菜的方式,指著菜單的前菜位置說要這個,服務生不解地問「哪個?」老人還是指著前菜那一區,他不知道前菜是隨餐附送的,服務生要他選的,是哪一樣前菜。在一陣混亂後,服務生草草地結束了點餐,外傭拿著碗問是否有蔥蒜和醬油等佐料,服務生連說了兩次「湯汁已經偏鹹了。」才肯去拿佐料。忘了提,通常壽喜燒因為湯頭偏鹹,不會再用火鍋的佐料。服務生拿著三個茶水杯,那杯子外緣沾滿了蒜末或是醬汁,看得出來,他是隨便裝一裝的。老人與外傭沒有太多的談話,只聽見老人好像說上次吃的火鍋比較好,菜比較多,鍋子比較大。

  服務生推著餐車來了,問著是否需要什麼蔬菜,老人似乎聽力不大好,服務生放大了音量,老人才轉頭看看。外傭問有沒有金針菇?服務生達道「請看牌子上面的字好嗎?」(意指牌子上有寫有什麼蔬菜),外傭聽了後,乾脆直接用手指菜盒,簡單明瞭。過了不久,他們便吃完走了。

  羅門的這一首詩,是國中課本必讀的課文,他在〈麥當勞午餐時間〉這首詩的後記中提到,「從文化的窗口看此詩,我們看到貫穿整個時空與歷史文化大動脈而存在的一個分不開的中國人。誠然人必須自覺地從文明層面轉化到文化層面來,否則,人將被冷酷的機械文明不斷的進行切片。」最近,我總覺得這些景象三番兩次,不停地上演。

 

 

  「地方錯置」(anachorism)指的是某件事或某個人被判為「不得其所」,被認為逾越了這個地方的既有秩序。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兩桌客人讓我活生生地看見。年齡是一種身分,階級,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服務生,在貴婦婆婆桌的面前謹守顧客為大,畢恭畢敬,穿金戴銀的婆婆就算年紀大了,也能憑恃著自己過慣了這種潮流的生活,坐在以客為尊的一方,對餐廳或是服務生指指點點,甚或是不在乎自己翻了杯飲料,反正有人會清。但場景換成了老人與外傭,服務生的態度轉變與情緒彰顯,倘若符合情緒心理學對於情緒產生的觀點--初級評估與次級評估--想必這兩位客人不符合服務生對客人的期待(初級評估),因而在污名情境中正當了自己應該可以產生這樣的態度與情緒(次級評估)。再者,外傭的身分是如此顯而易彰,服務生卻要求外傭注意看牌子上的蔬菜種類,分明無視於外傭所屬族群使用的語言,這種站在優勢族群,因而透過語言選擇來彰顯孰為主導者的過程,無疑地是在削弱他族的族群活力,好一個「不得其所」。

  我怎麼聽,都覺得他想說「你們就是不應該來這種地方。」

 

  大專生國科會計畫寫的是「語言地景」,我試圖在這一波自1970年代興起的語言地景研究熱潮中,站穩地理學的角色,將文化與空間脈絡放進來討論,書上寫得很清楚,傳統社會語言學家在語言地景領域堅持的量化研究,已經逐步開始與文化地理學家妥協。那些認為「語言地景」(linguistic landscape)一詞不適當,而應使用「語言都市景觀」(linguistic cityscape)的語言學家,試圖否認鄉村地區語言景觀的重要性,這些地區的語言地景的確開始受到外來的文化摧殘,且值得研究。

  語言地景與某些商業形式、文化脈絡綑綁在一起,建構出一個地方的空間秩序,充斥著外語招牌的信義區如何藉此宣示誰該出現在這裡?寫滿著日語和韓語招牌的九份老街又是怎麼自居?我勉勵自己能夠扎穩地理系學生的馬步,為這一些大家習以為常的語言現象來發聲。

你看見了什麼?  你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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