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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得我在某堂社會學甲的中間下課,到講臺前告訴范雲我的疑惑,「我們要如何看待父系社會和父權社會間的關係?」這個大哉問著實困擾了我很久,范雲一開始沒有聽懂我的問題,或許我自己也沒有想得很清楚,兩個人對看了幾秒,我整理了思緒,解釋道「今天我們講我們身處在一個父權社會,我們要瓦解父權,但是當碰上了台灣某個原住民族時,我們得說那是一個父系社會,我們無法控訴他是一個父權社會,然後要瓦解他。」范雲先說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然後用她很喜歡的一位黑人女性主義者的話來回答這個問題,「當白人女性主義者向我呼喊著『姐妹們,我們要聯合起來對抗父權』,我傾向先說我是個黑人,然後才是個女性主義者」這句話詳細的內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大意上是如此。范雲說,要對族群議題有敏感度,而不是斷然地像空降一樣去批評他群的文化。我那時老覺得這回答是隔靴搔癢,沒能真正地直抵我的心頭之癢。

 

  「這樣說起來,似乎只有內群體的人能夠去批評傳統?」我為范雲的回答做了個簡單的扼要,范雲強調要長期的認識那個群體,讓那個群體的人自發性地發現問題在哪裡。這個困擾我的疑惑其實還是伏在我心中,然而,事實上,後殖民理論家的論述就是直朝著這個問題而來,譬如剛剛提到的黑人女性主義者,如Bell Hooks便批評女性主義者宣稱的女性不利之處,通常都是西方社會中女性的處境,或者最常見的說法,西方科學知識向東的傳輸,就是一種殖民狀態,所以後殖民理論家不斷地在拆解這些隱含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殖民遺留。看看現在的新手媽媽們都抱著西方發展心理學的育幼指南,強調愛的教育,不敢打不敢罵,全然以孩子為中心的教育模式,然而這樣的心理學知識,是有一個西方文化脈絡的預設的,這就是後殖民理論可以拆解的,臺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便是一直在將這些西方心理學進行本土化的工作上耕耘。

 

        然而,最常面對的棘手問題是,這些西方來的東西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好處。這學期的政治生態學,我們這組的期末報告題目是〈亡國的邊境:檳榔敘事的政治生態學分析〉,我在做從國民黨撤台時期一直到近代的新聞敘事分析時,便可以明顯感受到那個衝擊。原先將檳榔文化視為奇珍的媒體,在英國發現東南亞的口腔癌比率高和檳榔嚼食有關後,整個媒體敘事的方向發生劇烈的轉彎,自此公共衛生、醫學、環境科學的相關西方知識都進入台灣島,檳榔就此背附沉重的污名。臺大牙醫系榮譽教授韓良俊便是開創「檳榔亡國論」的醫學代表,原住民開始要被「教化」不要吃檳榔,原本在某些部落象徵求愛浪漫的檳榔,轉時間變成亡國的象徵,而這樣的敘事也忽略了本省勞工階級在戶外工作時,依賴檳榔來避暑或暖身的社會功能。檳榔與土石流間的關係在地球科學界尚有爭議,但是其與口腔癌間的關聯是根深蒂固了,我們能否定「檳榔的確對身體造成危害的事實嗎?」

        類似這樣的衝突在最近的新聞也很多,譬如西方記錄片《血色海灣》對日本捕食海豚的控訴,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日本就是個野蠻的國家,還有許多世界保育團體對華人吃魚翅殘害鯊魚的指控,都碰上了文化與科學間的衝突。「壞傳統不需要維持」是最多網友對日本政府指出捕食海豚是傳統文化時的指責,西方的生態學知識的確告訴我們,大規模殘殺海豚或鯊魚會導致海洋生態系的崩解,或者動物行為學也說,海豚的智商與人類差不多,可是在日本人眼裡,海豚就是「一種魚」而已。這個問題很複雜,照理說地理系是最應該出來解決這種人地關係的爭議的學系,但顯然地理學內部的分歧也讓地理學者無法回答。如此多的西方科學與文化間的碰撞,不只如此,你也可以把多元成家議題看成其中之一,同志女性主義或說性別理論很顯然也不是東方自己的產物,是西方社會科學界傳過來的,也因此,在反對方搬出聖經來否決時,我們可以很輕而易舉地抨擊,反正聖經與同志間的戰爭,姑且可以看成西方打西方,沒有什麼後殖民的問題。但是當傳統倫理觀被拿出來談,就變得十分棘手,我們要如何去細緻地處理非出自於宗教因素而站出來反對多元情欲的傳統倫理擁護者?「這裡是台灣不是西方」的反同婚論述其實就是一種後殖民式的拆解。

 

  這些問題在我前幾天讀到了一本書後,給了我一個震驚的衝擊。我在中國學者汪民安主編的書籍《身體的文化政治學》讀到楊念群所寫的〈從科學話語到國家控制──對女子纏足由美變醜歷史進程的多元分析〉一文,裡頭拿出史料佐證論述的分析十分精彩。這篇文章主要是要來回應作者幾年前一個斗膽的問題「纏足的女性果真不快樂嗎?」作者的疑問主要來自於清末關於纏足解放運動的論述權皆在男性手上,那時主張纏足解放的原因從當時的報紙或文章可以發現,並非因為女權,而是因為西方解剖學發表了纏足骨骼扭曲的研究,中國文人將此問題拉拔到國力不振的層次,認為纏足是國家腐敗的元兇,羸弱之女如何生出強健的後代,生出強健的中國?楊念群想要透過史料爬梳的是,有沒有女性的聲音呢?於是他找到了一個家庭的描述,女主角桂蘭嫁給了一個習西醫的丈夫,當丈夫嚴肅地希望桂蘭拿掉纏足布時,桂蘭還以為是自己裹得不夠美,要再纏緊一些,直到丈夫說這對她的身體不好,骨骼如何扭曲時,桂蘭詫異而不解,「你看得見我的骨頭?」這是西方經驗科學脈絡與中國為學脈絡的重大差異導致的不解,最後桂蘭為了取悅丈夫而拿掉了裹腳布,桂蘭心中無法諒解的是,當半夜因為沒有裹腳布而腳部疼痛難耐時,丈夫的話語「桂蘭,為了妳更好的身體,我會陪著妳撐下去」一個西方醫學要帶給墮落東方的視角,讓習西醫的丈夫成為啟蒙者的角色,而桂蘭頓時間只是個亟需被拯救的墮落身體。桂蘭無法理解,小時候因為自己知道小腳是美的,會給自己帶來驕傲,而忍著撐過去的疼痛,為何在一夕之間,變成了極端的醜陋呢。楊念群特別指出,他並非要忽略纏足實際上對腳部骨骼的扭曲與生理疼痛,也並非要以桂蘭的生命經驗來概括化到當時整體的中國女性,他想提醒的是,我們看待這類問題時,更多元的思考,也就是如何面對新舊交接的那個世代。

 

  這篇文章的分析完全推翻過去歷史課本上學到纏足解放是象徵女權解放的觀點,相反地,楊念群要告訴我們的竟是,纏足解放反而是囚禁了那個世代女性的情感。但這篇文章也讓我把科學與文化間矛盾的問題,縮小到交接世代的情感處理上,大哉問瞬時小了很多。也就是說,這些象徵殖民主義的西方科學來到東方後,我們並不需要因為要對殖民主義的解構而去否決,畢竟這些知識在事實上是具其實際道理的,重點變成,我們要細緻地、周全地去處理轉瞬間要面對「美轉為醜」的那個世代。我在這裡整理幾個目前已有的處理策略:

 

  1. 西方科學的本土化運動:如同前文提到的黃光國老師,前台大心理系教授楊國樞就指出台灣的認同混淆期不在國高中,而在大學,因為西方心理學調查出來的那段認同混淆的年齡,台灣學生正在全心拼考大學。
  2. 科技決定論:透過科技的方法,開發出一個可替代原有物質的產物,譬如台大食科所過去開發了檳榔口香糖,但卻仍無法取代檳榔。
  3. 塑造共同的集體記憶:這有點類似在做轉型正義時的做法,譬如透過媒體的方式或教育手段,讓日本人看見海豚的痛苦、中國人看見鯊魚的苦痛,進而使消費者與科學家有共同的集體記憶,自主性地拒食,這會比政府直接禁止食用好得多,這也是國人開始不吃魚翅的原因;多元成家在面對傳統倫理時,也應企力於掌握媒體的論述權,讓大家一起擁有邊緣族群受到壓迫的辛酸感受,至少能因此讓傳統倫理的擁護者開始思考是否有別的可能?畢竟,不管是孟子說的四端,還是心理學家說的心智理論、認知神經學家說的鏡像神經元,都告訴我們人類應該有感受他人痛苦的能力。這也比企圖各個擊破、或是宣揚這是人權,搬出性別理論來得有效。

 

由此會發現,真正的問題在於說話術,如果檳榔口香糖的價格與功能都和檳榔相同,那麼食用檳榔者不願意改變的原因,就是沒有被說服。猛烈攻擊站在傳統方的人是無用的,細緻地處理交接世代,其實問題就變成如何讓他們在接受改變的同時,不會感受到傷害,並以自己的改變為榮。當然,這些是我最近的一些隨筆思考,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歡迎大家一起來討論,我們如何看待文化與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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