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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文章是用以回應中國時報刊登范國生前輩〈有話要說-讓「台灣話」消失〉一文,特別寫作此文是鑒於范前輩在文中引用語言學研究,卻寫出一篇任何語言學家看了都會噴飯的世紀笑文。我想用范文來作為一個說明語言學基礎概念的教材,讓大家理解一些現實生活中應該要有的語言學概念,其中會參雜一些我在心理學、社會學和地理學的學習心得,相互呼應。而在此之前,一個基本的媒體識讀──中國時報目前由統派首富蔡衍明所有,所以中國時報的親中立場我們要先很清楚地放在心中。

 

台灣用的語言不止一打,官方定的通用語言是北平話,其他語言可說是方言。因使用人數最多的方言是閩南話,閩南族群人多勢眾,把台灣話一詞據為己有。嚴格說來,台灣話是不存在的。為了方便,本文使用的台灣話一詞泛指台灣地區用的所有方言,包括閩南話在內。」(范文第一段)

 

首先,從第一句話中的「其他語言可說是方言」就已經暴露中范文的論述立基,那就是這篇文章是為了政治意識形態服務而寫的。為何這麼說?語言學家談論「方言」(dialect)一詞是極為小心的:若從歷史語言學的角度,假定存在某種亞洲大陸的「語言原型」(最早出現的一種語言),然後由這個語言原型逐漸因為遷徙或各種原因,發展出不同的語言,那麼這些語言可以稱作是「語言原型」的「方言」,顯然地范文此處並不是援引這個定義;再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來說,「方言」的定義是兩種語言雖在語音、詞彙或一些句法稍有不同,但在溝通上仍可彼此互通,那麼稱兩種語言彼此為「方言關係」,范文似乎也不是使用此定義。那麼,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范文所稱的「方言」只是指涉「非官方語」的其他境內語言,並且帶有貶低的意義,換言之,也就是語言學家謔稱的,根本沒有什麼方言存在,「鬥輸官方語的語言就是方言」。從這個論述出發來看范文,大抵上就已經沒有什麼好期待的。

 

在大多數情況裡,一種語言的消失是自然而緩慢的。語言學家估計,人類使用的語言原有大約8000多種,現在使用中的大約6000,目前瀕臨消失的約500種。到了21世紀末,至少超過3000種語言將會消失。沒有文字書寫的語言和使用人數較少的語言最容易消失。」(范文第二段)

 

范文第二段進入援引語言學家研究的論述,這裡其實很弔詭,范國生做為一個受外文系所訓練的人士,卻顯得其語言學知識的匱乏,既然范文首段並沒有打算援引語言學對方言的定義,而選擇了一個政治詞彙的定義,那麼在這一段再引用語言學文獻,便有一種打混水仗的嫌疑,彷彿其在首段的論述也有語言學背書。范文第二段提到語言學家對世界語言的統計數字,但卻沒有說明大部分語言學書籍在敘述語言數目的同時,其實要強調的是世界上 41.4% 的人口說不到 0.15% 的語言,而在這樣的對比下要凸顯的就是語言是隨著國際政治經濟權力結構而跟著被「賦權」(empower)的實體,什麼國家強大,那個語言就跟著生龍活虎起來,語言學家發明了諸如「語言謀殺」(language murder)、「文化神經毒氣」、「語言戰爭」、「語言污染」、「語言入侵」這麼多種詞彙,就是要描述語言間彼此權力不對等而此消彼長的弱肉強食關係,所以一個語言的消失絕對不是如同范文所述「自然而緩慢的」,全世界15.22%的人口以漢語為母語並不是說明漢語在什麼好像是上帝給予的自然演變中,就自己獲得了這麼廣大的信徒,15.22%的人口說漢語純粹是因為中國共產黨有意識的以語言政策進行大規模的語言謀殺、語言洗淨,這不是自然過程,這是政治過程。范文在第二段末提到「沒有文字書寫的語言和使用人數較少的語言最容易消失。」以此做為結尾句無非又是要把語言興衰歸給「語言的本質」,但難不成純口說的語言會在沒有外來語強勢入侵的情形下自我了斷嗎?

 

語言的功用是溝通。語言太多太複雜,使得人與人間溝通困難,產生許多誤會與衝突。古人的活動範圍不大,語言問題也不大。交通與通訊工具進步,尤其是網路興起後,地球村逐漸成形。」(范文第三段)

 

范文第三段開始愈發張狂,范國生在此處將語言單純地論述為一種工具,彷彿沒有生命、沒有內涵的一個固定不變的物質,反正都只是要用來溝通,只要一種就好。這種「工具論」全盤否認了語言決定論、語言相對論者幾百年來的努力,也再次令人訝異范國生是外文領域出身。我們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什麼不是透過語言所實踐的,在實踐的過程中,語言的本身就不停地在塑造說話者和聽話者的思想與行為,譬如韓語的某些稱謂(如哥哥、姐姐)會因為說話者是男性或女性而不同,由此,每當說話者叫一次哥哥姐姐,就是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別人自己的性別,性別實踐就這樣與語言使用勾連在一塊,你能說這裡的語言只是用來純粹指涉兄或姐嗎?語言還是乘載文化的媒介,透過語言我們可以看建完全不同的世界觀,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當你知道一個民族的大象可以和人類一樣促發某些句法現象,你就可以進一步去找,然後發現大象在該民族的神聖地位,這是多麼令人珍惜的人類多樣性。

 

再者,「語言太多太複雜,使得人與人間溝通困難,產生許多誤會與衝突。」的論述好似回到了《聖經》中有關巴別塔的敘述,舊約聖經中記載人類因為造了巴別塔想要直達天上,上帝因而讓人類語言破碎化為各種方言(注意,聖經中的方言關係沒有優劣,都是人類「罪」的標記),讓人類無法因貪婪、狂妄而結合,企圖登天。范文接著連結到地球村,彷彿就是在逆著舊約聖經中上帝的意旨,似乎希望在地球村中大家最終都使用一樣的語言,然後四海一家、團結起來,接著呢?共同讓人類的貪婪推進嗎?若不以聖經來說,語言間的不同而導致的互相不理解並不能化約為「語言問題」,這反而促使人類去學習不同語言,跳躍出舒適圈去思考世界,更有益於創新思考的形成,難道不是嗎?

 

而用地球村論述來合理化英語、打壓母語(范文後頭會提到),是非常中上階級中心的,地球村的想像就呈現出「寰宇主義」(cosmopolitanism),好像台灣的每個人都有必要進入這個全球的尺度中,英語彷彿成為如同自由主義這種普世皆需的教條價值,全然忽略了地方性的作用,不學母語,你是要客家鎮講一口英語,還是標準的國語?要原住民部落通通操著一口殖民者的語言?一個一輩子壓根兒用不到英語的人,為什麼強迫他不去學他反而可以尋根的母語?

 

今天國際間最常用的是英語,很多非英語系國家的人學習英語不是因為受到英國或美國的壓迫,而是為了方便或是為了生存,是一種很自然的需要。有些英國殖民地在二戰結束獨立之後,立刻降下英國國旗,趕走英國人,但是擁抱英語。學習英語是世界潮流,而潮流是無法抵擋的。」(范文第四段

 

范文第四段的敘述差強人意,但是仍然忽略為什麼國際間最常用的是英語?這如果不是受到英美壓迫,難道是世界各國良心發現,覺得英語神聖不可侵犯所以選擇它作為通用語嗎?這怎麼會是一種「自然」的需要呢?照這個邏輯下去談,因為經濟不景氣而自殺的底層民眾都不是來自於壓迫,都是因為一種自然的現象而去運行的?真的是這樣嗎?許多後殖民研究都鉅細靡遺地敘述香港、新加坡這些原殖民母國是英語系國家的殖民地,在獨立運動後那種面對英語的焦慮、無可奈何、兩難,進而轉變該國對於英語的態度以及教育策略的過程,「擁抱英語」的說法似乎太過扁平了。「學習英語是世界潮流」則把學英語與現代性掛勾,我們改變國家政策的原因是因為世界潮流?不是因為政策本身的價值與內涵衡量?

 

法國人認為法文是全世界最優美的語言,非常排斥其他語言,尤其是英文。法國在1066年之後統治英國相當長時間,但是法語未能取代英語,英語反因不排外,大量吸收法語而更顯茁壯。即使到了20世紀下半葉,法國政府下令國人要用balladeur取代walkman,但是政府的努力徒勞無功,現在有些法國大學還以英語授課呢!其他歐陸國家的情形也是如此,大學畢業生的英語不佳,幾乎完全找不到待遇較好的工作。」(范文第五段)



這段話到底是用什麼邏輯撐起來的,實在很難參透。法國在1066年作為依個統治英格蘭群島的外來政權,法語的使用是相當侷限在貴族階層的語言,英語則流通於平民階層之中,法國當時也並未實施語言洗清政策,才讓英語得以保存,不過英語卻因此出現許多法語詞彙,大抵都是一些當時專屬於貴族階層的用字,譬如修辭性較高的詞、學術用詞、當時高級食物的用詞等等。要把這樣的歷史過程說成是英語不排外,也未免太過擬人化又忽略結構脈絡,好像英語有沒有滅亡同樣是個自然現象,而與法國政權的作為無關。

 

政府近十幾年來的教改讓大學教育崩盤,大學生的英文能力落後大部分亞洲其他國家,台灣的整體競爭力因而大幅下降,我們的教育政策亟須改弦易轍。」(范文第六段)

 

教改讓大學教育崩盤,為什麼導致大學生英文能力落後?這其間的因果連結范國生並未說明,又連結到台灣競爭力因此下降,一個國家的競爭力難道不會受到國際政治、政府政策、產業方向等面向影響,竟然只要學生英語好就能提升競爭力?那麼照理說講英語的非洲國家都應該是世界強權才對了。

 

既然語言的興衰是自然演變,政府主導語言政策事倍功半,學習英語成為世界潮流,因此當務之急不僅不是如某些教師團體所要求的把母語教學延伸到高中階段,而是減少現有的母語教學時數,甚至應該認真思考完全廢除母語教學。」(范文第七段)

 

第七段范文又再次強調語言是自然演變,可是又說要我們積極學習英語,這不就違反了自然演變嗎?學習英語是世界潮流又為什麼會扯到廢除母語教學呢?其中因果不明,又以英語欺壓母語為樂,被殖民而不自知,通篇謬論連連、邏輯不清、立場搖擺。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這是一篇來自受外文訓練的人之手,最令人高興的是,這是一篇刊載於中國時報上的文章,所以實在是可以笑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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