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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梅田夜景

 

美國的文化人類學者Ruth Benedict曾在二戰尾聲接受美國政府所託,至日本進行系統性的人類學研究,目的是讓美國政府更好地想出如何料理戰後日本,她的研究成果後來成了著名的《菊花與刀》(The Chrysanthemun and The Sword)。關於「菊花與刀」的隱喻是這樣的,作為日本皇室家徽的「菊花」,以及作為日本武士道文化象徵的「刀」,兩者之間存在著種種矛盾,Benedict認為這恰好可以比喻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愛美而黷武、尚禮而好鬥、喜新而頑固、服從而不馴、自大又有禮。而讓我第一個直接感受的,便是語言。

 

從踏進日本國土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預期英語在日本是行不通的,這本身是一件矛盾的事,被稱作通行語(lingua franca)的英語,竟然會在所謂的已開發國家、現代化國家不能通行,如果日本是全球第一線的重要大國,通行語的失敗不就表示著通行語所象徵的現代化、寰宇主義,不被日本在面對外國人時所涵納?日本人對待世界通行語的方式,恰恰好就顯現了菊花與刀的雙重性,那種矛盾,就在象徵國際尺度的觀光客(我)與代表國族尺度的日本人互動中,被強化而可見,不過這還需要對照著亞洲其他國家來看。

 

先把日本擱著,去年十二月到訪韓國首爾時,首爾觀光區的攤販大多能夠主動且積極地向我們這些一臉就是外國人的文化他者大方秀英語,即便那是一些簡單的會話,韓國人一向對大韓民族英語的造詣感到自卑,因此像是花錢作舌頭手術以改善發音之事,時有所聞,甚至一度在韓國境內爆發是否要將官方語言改為英語的論戰,更在1997年金融危機後,英語被認為是全球化時代獲取資訊的最佳語言,耗費的成本比使用韓語少得多。雖然後來韓國並沒有真的將官方語言改為英語,但是韓國人對英語的焦慮沒有停過,韓國是全球最大的托福消費國,相關產業的產值也相當驚人。翻開我在2013年12月8日寫的田野筆記,上面寫著,我在詢問韓國路人事情時,以Excuse me開頭,換來的是韓國人進入「轉換的空白」的反應,那是一個忽然要將電腦系統轉成英語介面的空白過渡,在點餐時,原本吃力地使用英語的韓國店員,也在最後以一種類似系統當機的樣子,突然間從破碎的英語變為霹哩啪啦的韓語,在明洞的某個小攤販,不斷重複著1000元的英語,我用英語詢問另外一個餅是什麼口味,他則持續重複念著one thousand dollars,宛如機械人一般。韓國人以一種恐怖平衡的方式使用著世界通行語,唯恐英語不好會使自身從現代化的階層中往下滑落。

 

相反地,在日本時,同樣以Sorry來表示自己並不懂對方使用的日語,有趣的是,日本店員清一色地會先啊一聲,然後回以微笑表達歉意,但與韓國店員不同的地方在於,鮮少日本店員會嘗試以英語繼續進行他們該講的台詞,反而大多繼續以無異的日語說著他們該說的台詞,只有在少數幾句重要的話,如要放幾包冰塊之類的,會改用英語,日本店員在面對通行語時,以一種不疾不徐地語氣展示禮,但在這個禮裡頭,卻是以繼續說日語而非企圖說出英語的方式來展現的,這似乎顯現了所謂菊花與刀的矛盾,所謂的有禮與自大,但我不認為後者是貶抑,配合日本的發展脈絡來看,比較好的解釋反而是日本人並不認為自己需要仰賴英語的使用來維繫大和民族的現代性位階,因此他們只在真的需要知道顧客的選擇時,才用英語,這時候的英語是扮演著獲取資訊的功能,然而韓國店員比較大的成分,在那個緊張與無措中,甚至最後類似系統當機地用韓語問我問題的無效溝通中,英語更像是維繫現代性的繩索。

 

這現象不是當代史,而是近代史。食物史學者Katarzyna J. Cwiertka的《飲食、權力與國族認同》中,就描寫日本皇室與上層階級在西化的過程中,開始食用肉類,引進洋食、採用西方餐桌禮儀,以讓歐洲來的夫人覺得日本十足現代化,但在那位夫人的手稿中寫著,與會的日本人士不會英語,但很努力地將麵包作成某些有趣的形狀來取悅這位客人,到了後來的史料文獻中,洋派的飲食風格更齊全了,但與會人士人仍只說日語,西方來的客人卻也覺得無傷大雅,因為日本主人已經在其他方面展現十足的誠意。這或許與日本文化中的神國思想有那麼一些關係,江戶時代國族意識濃厚的語言學者本居宣長,奉神國思想開端的《古事紀》為圭臬,認為「古語有言,皇國乃言靈保佑之國,言靈昌盛之國。是故吾國言語之神妙,冠絕萬邦也。」這種神聖化日語的思維,是神國思想的一部分,隱含在日本文化之中,或許也與日本人看待作為通用語的英語的態度有關,英語似乎就真的只是一種獲取資訊用的工具,不需像韓國人一樣將其看得那麼重。也因此,在有禮的菊花、與自重的武士刀間,確實能找到矛盾中的平衡,需要客人回答些什麼時再試圖拼湊英語就行。

 

總歸來看,英語作為跨國流動人士使用的語言,在東亞各國被看待的方式的確有所不同,這個與東亞語言體系差異如此巨大的語言,其實本質上不大容易為亞洲人所掌握,這與歐洲人其實很容易學但不願意說,有一些本質上的差異,亞洲各國如何在英語中妥協,應該是相當有趣的研究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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